迟到的博士论文《致谢》

Three passions, simple but overwhelmingly strong, have governed my life: the longing for love, the search for knowledge, and unbearable pity for the suffering of mankind.

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探求和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单纯而难以抗拒的三种情感。

—《罗素自传》

国内大家写毕业论文,结尾都会有《致谢》。用来简单介绍自己求学期间的经历,同时表达自己对导师、同门、朋友和亲人的感谢,感谢他们对自己的指导、支持、帮助和理解。

而俄罗斯在这方面却有所不同,论文中仅包含课题的核心工作和结果,致谢啥的不会提及。我答辩那会没办法,也只正式答辩当天向我博士导师表示了由衷地感谢,用不标准的发音说了一堆客套话,其他没在场的人也就没机会感谢了。

但从开始写博士论文到结束答辩回国,心里总觉得这是一件需要也应该去做的事情。为我自己,也为帮助过我,关心我的人。故而,赶在过年前逼自己把几年的事情捋一捋,同时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没记错的话,我是2016年10月23号到的莫斯科。对俄罗斯建筑的第一印象就是灰,房子整体都都不高,颜色都以浅灰色为主。现在想来,这样的建筑风格到了冬天着实挺压抑的,尽管我后来已经习惯了。

之前在大连俄语培训(那时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的时候认识了姚梦倩,她那会也在莫斯科,当时就找她在机场接了我。当时天很冷,不过还没下雪,她带我打上车就按照地址去了俄语预科的学校。结果拉着行李绕了一大圈愣是没找到学校的门,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个家庭旅馆让我先住下了,地方比较简陋,长方形的房子大概有7-8平米,可是价钱一点不低。梦倩应该是和我差不多同龄的,挺感谢她当时能在机场接我、帮我换卢布和找住的地方,虽然后面请她吃过饭,但再后来联系就不太多了,希望她一切都好。

之后在学校МИРЭА报道了,就住进了Студенческая的宿舍,双人间,和一个俄罗斯大哥一起(也可能是小哥,不过头发和胡子都比我的长)。预科的学习还是比较轻松的,呵呵,重新复习了高中物理和数学,还复习了点大一的计算机,当然最主要还是学俄语。到2017年6月底,简单地考了个试,预科学习也就算结束了。现在想来,好像自己荒废了一年,到头来大舌音还是不会发,捂脸。这一年基本把做饭的技能树点的差不多了,当然仅限于能吃。之后回国用煤气灶,才发现自己做的炒菜其实说是煎菜更恰当一些,因为在俄罗斯用的都是电热的炉子。

再有就是认识了一些有趣的朋友,关系比较好的是小学弟,Hubert,Gabriel, Ali和Abdullah。

帅气的小学弟剪得一手好头发,做饭也很好吃,经常一起搭伙。之后他在МИРЭА读了本科和硕士,现在双边贸易搞得风生水起,已然是商界精英了。

Hubert是个有点痞的小黑哥,来自津巴布韦,当时聊到他们的货币和经济,他总是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哈哈。

Gabriel是个纳米比亚的小黑哥,比较瘦,性格比较腼腆,17年经常一起沿莫斯科河边跑步,后来一起跑了半马,一起出发的,结果他在终点等我,唉。

Ali是印尼的,比较搞笑,印象最深的是一起打乒乓球,他总是能把自己打到躺在地上,哈哈。今年年初还和他远程视频了一次,他硕士毕业就回印尼了,现在在做矿产探测相关的工作。

Abdullah是伊拉克的,当时因为健身认识了他,那会经常一起坐两站地铁去健身房。后来接触多了,发现都喜欢画画和动漫,就走得更近了。他现在学牙医,本科毕业后在学校读硕士和博士。硕博一起读,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今年9月份我回国没多久,他和她的小女友分手了,12月份打电话说又感染了新冠,真是多事之秋啊。

预科基本就这些,当时学校发了一个学位帽和披肩,没舍得扔,带回来放家里了。今年毕业没机会穿博士服,好歹从俄罗斯带了点类似的东西回来,也算给自己留个念想了。哦对,16圣诞节还和一群刚认识的朋友去摩尔曼斯克看了趟极光,很珍贵的回忆,先按下不表。

后面3个月在多屯Долгопрудный(意译应该是长塘吧,莫物理主校区)简单过度了一下,正式进入莫物理МФТИ开始了博士生涯。

我所在的学院是莫物理航空工程学院,位于茹科夫斯基,是以尼古拉·茹科夫斯基(1847年-1921年)命名的,他是现代空气动力学与航空科学的开拓者。茹科夫斯基是离莫斯科市中心40多公里的小城市,人口也就10万出头。系是计算机模拟系,很直白,就是纯搞计算机模拟的。

系主任С.М. Босняков比较有意思,他原籍是乌克兰的,2023年到了70岁,光荣退休了。90年代因为沈飞引进苏-27的项目先后多次来过中国,也到过哈尔滨,经常和我聊他在中国的事情,给我看他以前拍的照片,也会各种针砭时事,还送我了我一双中国航空研究院的筷子和金色的伟人胸针,算是送出国的礼物又被送回来了。他小儿子年龄和我差不多,也在ЦАГИ工作,好像主要搞实验,系里开会经常见,也一起出去开过会,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17年的时候,在法国ONERA工作的В.А. Сабельников 和ЦАГИ俄罗斯中央空气动力学研究院申请了个联合项目,也在筹备一个专门搞湍流燃烧的实验室,我就有幸加入进去,博士导师定的是В.А. Сабельников,具体指导我的是В.В. Власенко。Сабельников是91年苏联解体前后去的法国,Власенко是91年拿的副博士学位,指导老师是Сабельников,而我是91年生的,总感觉有点宿命的味道。后面查证,Власенко是95年的副博士,那就没太大关系了。

这里顺便提一嘴俄罗斯的学位制度,副博士全名是xx科学的候选人。比如我如果顺利拿到学位,那就是物理和数学科学候选人Кандидат физико-математических наук。而他们的博士 Доктор一般指的是大博士,像Власенко是2018年答辩获得了大博士学位。总体来说,有副博士学位就是说明你够格,而有了大博士学位就差不多到了领军人物那个层次了。一般从拿到副博士到大博士得十多年的积累,当然也不乏特别牛逼的,比如今年十月份在哈尔滨开会碰到的27岁大博士,猛的一批,除了敬佩和羡慕,别无他言。

实验室名字是先进飞机发动机燃烧流动物理和数值模拟实验室 (JetSim – Jet engine Simulations) ,隶属于ЦАГИ ,是ЦАГИ的第14个实验室。说是实验室,其实更像是办公室,有一个大会议室,一个小房间给Власенко和Сабельников,还有一个大开间给其他的人,外加放置服务器的房间。现在想来,这样的布局,简单是简单,倒也比较纯粹。另外,实验室在ЦАГИ里面有自己的实验台,进行大型计算也可以使用莫大的罗曼诺索夫超级计算机。当然,这两样和我没啥关系。

由于保密的原因,直到18年初我才在实验室里有了自己的工位。18年除了一些课程,主要做了一些前期的工作,后面到19年参与了实验室里LAPCAT-II(欧盟主导的高超项目,俄罗斯有参与)项目后续的验证工作,Fortran和C++都有用,工作还是以理论、建模和数值计算为主。当时实验室内人不算多,有两个已经毕业的 Алексей Трошин和Анна Шерияева,快毕业的Сергей Молев 以及两个硕士Антон和Сергей Бахнэ。

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俄罗斯,期间去过彼得堡、西班牙和土耳其,每年也能回国一次。19年5月份因为外婆离世,专门回家了一趟。

就像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的:那是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想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捶的牛一样。可是我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20年,因为疫情,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我刚好回家过年,被挡在了家里,后面又因为禁止入境被挡在了国内。就这样,在国内挨到了大概3,4月份。按理说,继续远程工作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当时所有的资料和数据留在了莫斯科,而导师说远程发资料不仅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审核,最后的结果也不一定如人意。最后,商量过后在5月份他帮我办理了休学。后来才知道,20年俄罗斯境内几个大的研究机构分别有人因为涉嫌泄露国家机密被抓,当时系里就有一位老师,好像年龄有60+了,而当时他也是LAPCAT-II项目的重点参与人之一。

之后,来了上海,多亏周老师的介绍,在上交刘老师团队待到差不多21年7月份才收到了俄罗斯准许入境的消息。而后续的邀请函,签证和机票也花费了挺多时间,10月16号又重新踏上了俄罗斯的土地。

那时俄罗斯已经基本实现了群体免疫,戴口罩的人已经很稀有,总体上他们认为戴口罩说明你身体有问题。印象中,我到22年初有生过两次病,虽然没有新冠的症状,但至少也应该是病毒性感染。

再说回博士课题的事情,虽然被耽搁了,但课题还得继续做。而经过之前的泄密时间,我已经被禁止继续在实验室里工作了,所以只能在系里的办公楼里用别人留下的旧电脑,显示器还是自己17年的时候买的,而计算资源也少地可怜。至于之前的资料和结果,有一部发表了论文,后来老师又帮我拷贝了一部分。其余的材料还有多少,是不是很重要,已经不太记得了。

系里提供的办公室大约20多平的样子,有4个人,一个越南小哥Shang,一个埃及小哥Ramy,还有一位老师В.И. Заметаев。Shang是搞结冰的,自己写代码,Ramy搞边界层,更偏理论,他俩都结婚了,Shang老婆女儿在越南,Ramy老婆儿子和他一起在宿舍住,经常和他们一起聊天聊地。В.И. Заметаев是大博士,也是搞边界层的,不过研究范围更广,没想到后来我答辩的时候他还是答辩委员会的评审专家之一。

到了22年7月份,LAPCAT项目RANS部分的研究已经基本结束了。有一天,Власенко专门把我喊到了一个没人的办公室,跟我说他们17年的签的大项目到22年已经基本结束了,然后又因为政治的原因,Сабельников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定期回俄罗斯了,问我要不要考虑导师换成他。对我来说,其实也没太大差别,毕竟一直指导我的也是Власенко。但重点是他认为论文的题目需要改,所有涉及到发动机字眼的都改成实验模型,然后需要再重点做一部分低速流动的数值模拟,对于当时的我,好像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后面就改了论文题目,接着做了这部分的工作,再后来就是发表小论文,写大论文,预答辩,再到正式答辩。最后算下来,关于我论文内容的内讨论会大大小小有近10次,也算被捶到位了。

21年底去的时候就计划毕业再回来,所以直到快2年后才回国。期间,22年8月去新西伯利亚开了次会,应该那两年时间里离家最近的一次了。去开会前,Shang和Ramy也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之后很快就都回国了。后面又认识了Tenzin,Mostafa和Mohsin。

Tenzin祖籍是西藏,现在家人生活在印度管制下的西藏,但还是没有印度户籍。每次回家还需要去印度使馆申请签证,也是不容易。上半年经常一起打乒乓球,打着打着我球技见涨,也算是碰到了一个极好的玩伴了。

Mostafa来自黎巴嫩,按理说是穆斯林,可他抽烟喝酒烫头样样有。有时候晚上一起喝啤酒,他比较喜欢百威。回国前,送了我一小瓶黎巴嫩的特制酒,还没来得及喝。

Mohsin是巴基斯坦的,刚二十出头,比较喜欢在网上找俄罗斯小姑娘,不过成功的次数不多。年初找兼职工作,还被诓一次,也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伙。

洋洋洒洒写了好多记录性的文字。接下来简单聊聊我自己的感受,也谈谈需要感谢的人和事。

首先,想感谢我的硕导周老师。当时对于是否去俄读博我是有些犹豫的,她以她自己的经历给我了挺大的勇气。虽然我这一路坎坷,但接触到了很多值得去努力看齐的人,也多少学到了点他们的学术思想和态度,收获颇丰。

其次,就是父母和妹妹。一直以来,父母对我的选择都不会有太多的干涉,不管是高考还是读博,他们都倾尽所有给我最大的支持。在俄期间每周都会和他们视频聊聊天,尽管闲聊居多,但缓解了很多思乡之情。现在妹妹也长大了,有时候打电话也会给她老哥甩两句关心的话,心里总会感觉暖暖的。所幸,现在家人身体还算健康。希望以后的日子我们全家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其实,我这一路走来,还有个人功不可没,可惜后来走着走着走散了。感谢你陪我一起走过那些春暖花开、骄阳似火、秋高气爽和地冻天寒,感谢你让我懂得了怎么更好的爱人和爱自己,也感谢你让我变得更加独立和完整。祝你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属。

对于两位导师,崇敬和感谢二者皆有。Сабельников从大的方向给出的指导更多,Власенко从小的方向事无巨细的指导更多。而后面的大论文,Власенко是帮忙一章一章改的,着实煞费苦心。以后的日子祝两位老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对于有幸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和结交的这些可爱的朋友,能共同走过一段路,已是天大的缘分。未来祝你们前程似锦,繁花盛开。

曾经怀疑过自己的选择,是不是不应该去俄读这个博士?总体来说,尽管被捶了很多次,但这一路下来,收获还是很丰厚的。包括对探索未知时的困惑,享受到美景美食时的愉悦,尝试不同的思考和生活方式时的惊喜,最重要的是对自我性格和好恶的认知和理解。总体来说,感觉现在的自己,好像不管多好多坏的环境,都能勇敢地生活下去。

前面提到了罗素的三种强烈的情感。在我看来,对知识的探求应该放在第一位,因为它可以不受他人的影响,更纯粹。第二点,不是每个人对于爱情的渴望都能得到满足,因为真正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至于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总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尽管有时看到别人的苦难会悲悯流泪,但事情过去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所以,碰到这样的事情,有所作为可能更有价值。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 2024年1月1号,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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